大城市当蚁族or县城当贵族

从蚂蚁爬成大象


在大城市里，有很多我这样的蚁族，没家没底，没关系，没钱，没有好工作。但很多所谓蚁族，都是事先空降到一个城市，落地再爬，像我这样一步一步爬进城市的，不知道是不是也很多呢？



蚂蚁第一步，爬出妈妈的肚子。1984年3月，贵州北部农村一个乍暖还寒的日子里，在躲过村、镇计生小分队几次三番的穷追猛赶之后，我大难不死，安全地从我妈妈的肚子里爬了出来。贵州这名字很有意思，中国没有其他任何一个省份的名字有我们贵州这么幽默。名字是“贵”，又简称“黔”，却是很多外地人连做鬼都不肯来的地方，有的是“天无三日晴，地无三尺平，人无三分颜”，遍地杂草，就是不长钱。而我，就出生在这个鬼不生钱的地方的一个典型贫困家庭。我出生的时候，我家里有一亩地，要养活爸爸妈妈加哥哥和我共四个人，小时候的生活，吃的红薯比饭多，家里炒菜连盐都比别人家放得淡，所谓往事不堪回首，别的就更不用提。



蚂蚁第二步，爬到学堂。上世纪八十年代末期，我和哥哥先后进了学堂。在我们俩成长的那个年代，能完完整整念完九年教育的孩子都已经很稀缺，而我们家两个孩子居然一个念完了大学一个读完了中专。这功劳一大半都要归于我们的父亲，他在我哥哥出生前曾是个民办教师，后来那份民办教师的工作被村干部挤掉了，但他对我们哥俩的教育可是从小就开始的，至今我们家房门背后都还留有父亲当时写上去教我们认读的粉笔字。父亲身体不好，丢了80年代末每月5块钱的教书工作后，20多岁了才开始学犁田干活，庄稼种的一直没有别人好，但却坚定不移地供我和哥哥上学。念中小学的那些年，每年的3月和9月都是我和哥哥最恐慌的岁月，因为我们哥俩逐年看涨的学费经常都临近开学还没有着落。但爸爸妈妈每一回都是想尽千方百计，要么卖掉还刚长出架子的猪，要么卖掉本就不够吃的粮食，要么厚着脸皮低声下气一家一家借，总会在报名截止的那一天把学费给我们凑齐。因为我们哥俩都总是拿前三名的奖状，不能像其他家孩子一样十三四岁就外出打工，我们家过年经常都没有肉吃，母亲炒的菜永远是端上桌子后一会儿就凉了，油太少了不保暖。但因为能读书，我们的心一直是暖的。



蚂蚁第三步，爬出农民的宿命。1998年，哥哥初中毕业没考上师范，选择了高中，三年后他念了省城的师大。因为哥哥选择了高中，家里不可能供得起两个将来都要念大学的人，于是我那年全镇第一、六科平均分超过95的成绩就上了师范。590的中考成绩足够两个人念镇上的高中，比496的师范录取线多了差不多100分，但我只能选择师范，我甚至没有和父母以及老师商量，虽然明知商量后也是这个结果。这就是命，我永远不可能拥有一个真正的全日制大学，却给了父母一个跳出农门的满意答案。那年头，师范包分配的，我注定将成为我们组上第一个跳出农门的孩子。



蚂蚁第四步，爬进铁饭碗。2002年毕业后，我以第四名还是第五名的成绩考到临镇的一个乡村小学，开始了两年零一个月的教师生活。从中专爬回村里，一切似乎又回到了原点，但我的户口从农业变成了非农业，工资有了财政保障，端上了成了村里人所谓“铁饭碗”。在那个孤苦无依的乡村小学，我有过升不起炉子吃不到饭的经历，有过无人说话无人理解的孤独，也学会了喝酒打牌。我也曾上课上到嗓子吼哑，并把孩子们的成绩提升到了镇里的前三名。最重要的是，我获得了自考大专文凭。



蚂蚁第五步，从村里爬到了镇里。2004年7月，靠着头一年获得的大专文凭，我参加了当年的全省公务员考试，考取了笔试全市第一的成绩。但因为我没有本科文凭，报考的时候只能选择不太好的乡镇。我的身份从此从事业编制变成了公务员。在镇政府的两年多时间里，开始学写东西，又一边参加中文本科自考和党校的函授本科。那两年多里，我因为在市报上发表了数十篇信息和散文而被领导看重，经常加班加点，疲惫不堪，但日子因此而有了奔头，有了念想。



蚂蚁第六步，从镇爬到市。2007年4月，因为文字在当时的乡镇里还算不错，我被抽调市委组织部，开始了一年零八个月痛不欲生的加班加班的煎熬，那一年多里我们组织科四个兄弟加起来干的事情比某些部门三年里干的事情还要多，我们办公室的灯光一年超过300天亮到了晚上十点半。很累，几近崩溃，但是公文的能力得到了提高，承受压力的能力也得到增强，痛并快乐着。



蚂蚁第七步，爬到省。2008年7月，靠着6月份获得的党校本科文凭，再次参加了当年的全省公务员考试，考到了现在的省直机关。笔试成绩在当年的省直机关中大概能排进前五六十名吧，但因为党校文凭是函授的，而不是全日制或国民教育系列的文凭，我能报考的和四年前一样，差不多只是省直机关里唯一能选报的职位。单位的工作不多，轻闲，适合养老，如果不努力，或许这里也就是一生的归宿了。这就是命，我欠人生一个大学，人生便用一次又一次的差强人意来报答我，但差强人意也毕竟比不如意好呀！2009年1月，从此我的身份从公务员又变成了参公，我的工作从一个实职部门到了一个群团组织，但我的户口，从镇上爬到了贵阳。



贵阳这个城市不大，在全国只能列入二三线城市，但作为一只蚂蚁，当我有机会在这里栖息的时候，回过头盘算，从教书跳出农门开始到贵阳，我用了整整六年，依次爬过了村、镇、市三个梯次。如果从1989 年上学的那个时候开始算起，我用了整整二十年。一只蚂蚁通过二十年爬到的城市，它在我的瞳孔里曾经投下了巨大的阴影，曾经是我想也不敢想、望也不敢望的那个高处。我以为，无论如何应该算很大了。其实，要是当初拼了命读个大学会怎样？以当初的成绩，读高中过后上个重点绝对没问题的，爬到现在这个城市，就会节约五年的时间。或许，五年前我爬上去的就是另一个更好的城市。但是，我这一只蚂蚁，当时只有选择一直爬下去，并没有选择方向的权利。如果我改变了方向，如果我初中毕业时坚持，我的爸爸妈妈，说不定早就崩溃了……我和哥哥目前这个结果，也已经让他们付出了大半生的代价。都说大爱无言，可是每当想起这些，对于我的父母，我依然满含泪水，心存感激。



那个艰难的年代，只有我们家的父母坚信他们的孩子都会跳出农门，所以他们竭尽全力供养俩孩子读书，后来，俩孩子果然跳出去了，虽然，工作总是有不如意。



蚂蚁的第八步要放到2013年以后考虑了，那时才有继续考试的机会。2009年10月的时候，我终于获得了中文自考本科的文凭和学位。你瞧，因为99年的时候选择了中专，我用了整整七年的时间才完成了别人四年就可以获得的大学，而这两个曲线救国姗姗来迟的本科文凭永远都不是全日制。你看，就因为缺了一个本科和学位，这么多年来，我一直没资格参加中央国家机关级的公务员考试，在各种选拔考试中也经常因为不及时不够格的文凭而靠边凉或被筛到那些差强人意的职位上去。都说文凭是敲门砖，这块砖对我这七年来的打击也太重了。但我能怎么样呢？作为蚂蚁，难道能因为步子短就不爬了吗？我只能接受，并倘若面对，只能在别人看来每一次都是定型的路上小心地修理、调整，一步一步地改变。作为蚁族，我太卑微，我能有的选择经常都是没得选择的选择，所以但凡给我机会，我必定感恩珍惜。



有时回顾自己的这些年，在周边同龄人都成家立业的时候，我依然无房无产，无妻无子，真觉得愧对父母。但我迷恋爬向高处的那种收获，迷恋夜色中独揽城市霓虹的那种美丽，迷恋一次又一次在路上的感觉。当年如果就在那乡村小学死心塌地下来，现在怕也已经生儿育女了吧？但这些年，我不后悔，即使因为一直爬而孤独旅行，即使是这样一次又一次地从头开始，即使偶尔也会因为生活窘迫而觉得低人一等。是的，蚂蚁永远比别人爬得累，爬得慢，但我相信，只要努力爬，一直爬，有一天，蚂蚁总会爬出大象的感觉。更有一天，蚂蚁会迈着短短的步伐超过兔子，成为新的长跑冠军。



我期待那一天的到来。



（后记：朋友说，这篇文看着很难过。写的时候也难过。或许，回溯过往本身就是一种折磨吧，虽然有时候我们爱说那些记忆也是一种财富。每个人的人生都是一部小说，在没得选择中开始选择，在没法软弱中选择坚强，而起点不同，风景就各自色彩斑斓。因为我们总向往着好的那片天，所以才会马不停地爬行，马不停地感慨，难过，脆弱，坚持，抛弃，势利，窝心，冷漠，坚强，这是我们千姿百态的人生。



其实，追究出生是没有意义的。我们没法选择自己会出生在一个什么样的境遇里，没有办法替自己选择城市、家庭、财富、爱情。我们有选择的，只是继续下去。活着不好，但我想知道这一生可以活出什么花样来。



我并不太喜欢城市，我从来没有对任何一个城市有好感，其实骨子里我更迷恋乡村的那种真实，但事实上却和乡村越来越远。乡村比城市纯粹，真实，善良，温暖，有我的父母，我熟悉的冬虫夏草，比城市更让人亲近。可是乡村的路太少，走着走着，就到了人烟罕至之处，走着走着，就无路可走。而我喜欢在路上的感觉，只能借道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