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视媚行，不如素履之往

烟视媚行，不如素履之往

文/婉如清扬




【朝花夕拾，不如带露折花】

女子许久不诉说，多少事，欲语还休。只得终日于这琼闺秀阁之中，凝眸，摆渡。应念谁，无处辩白，锦瑟无端。女子自是向来便知，生命若以华丽为窗，必将以落寞为帘。

女子能诗善画，写得一手蝇头小楷，书得一纸锦绣文章。女子亦是那香艳的十里洋场之上，众人称道的此间女子。诗书也好，歌舞也罢，女子都能于此间应对自如，轻拢慢挑。褪了脂粉，卸了残妆，女子慵懒自梳头。纵然罢了晚妆，镜前女子依旧美艳动人。

女子名小曼，生于大上海繁华之下。九岁那年，随父进京。因着家学渊源，女子自小就被送进学堂接受新式教育，学贯中西，内外兼修。16岁，已通英法两国语言。17岁，胸中自有乾坤，笔底诗画生花。18岁，女子便闻名京城社交界。谁人不知，这民国女子，南有唐瑛北有陆小曼。

民国初年，女子于这紫陌芳尘涉水而过，烟视媚行。尚在曼妙的年纪，女子已然世事洞明，人情练达。女子性骄矜，喜繁华，大抵是因了家底殷实，加之其集万千宠爱于一身，便有了这般娇奢的性情。女子虽不似素白绢面的温良婉约，但也自有一番画帘半卷的风韵。

女子生性是渴望丰盛的活，这种丰盛，要如春日姹紫嫣红开遍的似锦繁花。青春短暂，得快乐时且快乐，朝花夕拾，不如带露折花，不是吗。尘世的诸多烦忧，如浮云掠影，过眼不过心。行乐及时，如此而已。

女子亦是渴望被人懂得的，然，女子自嫁作他人妇之后，便将千般诗情画意凝结成了眉间的一颗朱砂痣，时间不懂得，郎君亦不懂得。纵使上穷碧落下黄泉，又能寻得什么。

夫婿王赓是母亲千挑万选为女子觅得的，清华大学毕业，继而留洋海外，归国后供职于北洋政府外交部，是不可多得的人才。前途无量，与我何干。女子眉眼里有傲慢和忧悒。他确乎能力出众、品行兼优，但他是如此不解风情，单醉心于事业，丝毫不懂娇妻风细柳斜的心事。

清冷的夜，岑寂的月，女子只得怅然喟叹，拟把年华作成半阙辞章，千回百转，唱给自己听。




【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江湖】

雕刻一段缱绻时光，你是我掌心错落的纹路，你是那赏心的三两枝，是我碧落茫茫的寻觅。蓦然想起《牡丹亭》里的句子：情不知其所起，而一往情深。你可曾如我一般，对这人间情分心有恩慈，对这不知所起之情一往情深。

那个冬日的雪夜，窗外几度秋凉，帘内歌舞升平。是在这样一场舞会上遇着的你。彼时我着一身洋装，素手如玉，丹蔻似血。顾盼之中，眉眼之间，尽是风韵。欢场上名流齐聚，美女如云，作为京城名媛的我，被众人簇拥着，一出场，全场粉黛顿失颜色。

我黛眉若柳，朱唇微启，裙裾翩跹，款款踱步走过你身旁。你穿白色西装，戴一架金丝框眼镜，楚楚谡谡，风度翩翩。我们之间，只在不期然间打了个照面。然，你可知，你就这样，轻易采撷了我一生的深情。

我端坐于幽暗灯光之下，看着舞池里的男女随着音乐扭动着身躯跳舞的样子。一曲方罢，一曲又起。

我见你起身，推了推眼镜，略有踟蹰地向我走来。我装作丝毫不在意，面含微笑，眼神游移。谁也不知，那一刻我心内的兵荒马乱。

你果真朝我走来，伸出手来邀我跳舞。我故作矜持，待你的手于空中停留了半盏茶之后，方才袅娜地起身，将纤纤素手轻放于你的掌心。

罗帐灯昏，笙歌靡靡。我不敢看你，只得将眼波落于你素白的衣襟。心内思忖，这个写诗的男子，确乎有一种别人没有的气质。

自此之后，你成了我家的常客。彼时王赓专注于事业，无暇顾及我，每每我欲出门游玩，也总是叫你陪同我随行。

你带我去香山看红叶。你说红叶是通人性的植物，只要击掌而歌，它会自觉地掉落在你的肩头。我只觉有趣，与你欢快地击掌，然后我们一起听红叶哗哗飘落在地上的声音。

你知我痴迷于戏曲，便专门为我定好了戏场上座的票，请我去听戏。你知我喜好美术，就给我介绍京城画画的名家。

如此种种，我怎敢相忘。我知你心意。只是我早已步入他人的藕花深处，尔今你的争渡，他日必将惊起一滩鸥鹭。

我们的爱情各自就位，这番平平仄仄的深情，到底也只是虚妄。

你书：你何苦来，你何苦来……

呵，我何苦来，而你又何苦执呢。这样一段际遇，哪是你我就能看清和掌控的呢。

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且把这场际遇，当做是戏台上虚掷的情节。无我。将离。




【情深不寿，不如清简流年】

一夕疏风。妆奁蒙尘，明烛垂泪。

        王赓用枪指着她时，她几乎是无所畏惧地走上前去，郑重地说，我意已决。王赓终究还是下不去手，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爱的女人跟其他的男人离开，而这个男人还是他顶好的朋友。

在签订离婚协议的前夕，她发现她竟身怀六甲。眼看就能跟自己所爱的男人长厢厮守了，却怎料天意弄人。思忖数日，她决定瞒着所有人把这个还未成形的孩子打掉。

1925年底，她与王赓签定离婚协议，成了京城名媛中第一个为爱情离婚的女人。

她的心，似一只出笼之鸟，轻快地飞扬只为回到他的身边。她欲听他作诗，想与他沉吟侧畔。

他得知她事情办妥，立即委托胡适去她家提亲。1926年的秋天，他们终于在北平成婚。是年，她24岁。韶光盛极。

迷离的夜。她与他在罗帐中痴缠。仿佛要把一生的爱都用尽，仿佛要索要彼此的全部。是在经历了那么多波折之后，她和他终于能倾尽所有，毫无保留的交缠在一起。

婚后，她和他离开北平，来到了上海。

对上海，她确乎是极喜爱的。载满法国梧桐的街道，温柔的吴侬软语，浓郁的情调，她都极爱极爱。在她眼里，甚至连上海的味道，都是甜美的。

她必须得承认，她从来都是物质女子。喜欢一切华丽的东西，钟爱所有奢侈的物品。从小养尊处优的她，习惯了大手大脚的花钱。看中什么东西，便一掷千金，不会手软。未出嫁前，她有父母做靠山。以前跟着王赓，他官大财大，还是能任她随心所欲。

而现在，她的男人，虽是个受人崇拜景仰的诗人，但并不富庶，满足不了她横流的物欲。

她以为爱情就是平日里你侬我侬的甜腻，就是他沉吟在她耳畔的诗情画意。她不知道，当爱情演变为婚姻，是要细化到柴米油盐酱醋茶的生活里。

她不知道，夫妻之间，总归是要计较钱财的。

他不允许她买名贵的香水和洋装，他还惊异地发现她竟开始吸食鸦片。

他们开始争吵。

她开始怀疑以前所做的一切是不是有坚持的必要。她为了他甘被千夫所指，为了他忍痛做流产，为了他不惜与父母决裂。

难道所有的不顾一切真的只是一场飞蛾扑火的伤害吗。

她问他，你爱我吗。

爱。

爱是什么。

爱是瞬间。

她蓦地怔忡，原来爱情从来都是一瞬间的事情。剩下的是彼此在伤害与纠缠中偶尔获取的一点温暖和安慰。

1931年秋天，她刚吃过午饭，闲来无事在书房作画。只道是心虚太无聊，她总会想起前几日与他的争执。又念及他以前种种的好，她后悔自己不该总是无理取闹，让他难堪。

相见亦无事，不来常思君。

只听得“啪”的一声脆响，镶有他相片的镜框忽然从墙上掉了下来。她只觉奇怪，这镜框好好地挂在墙上，怎么会掉下来呢。

昨晚志摩刚刚搭乘飞机北上，不知现在平安抵达北平了没有。她想着想着，不自觉抬起头望了望天空。深秋的天空有一种深邃的蓝。这个秋天，寒意逼人。

第二天一早，她得到他所乘坐的那架飞机失事的消息。触山爆炸，无一生还。

她想起昨日他的镜框掉落在地上的那声脆响，他是来跟自己道别的么。

早难道，情深不寿，不如清简流年。

生生世世的清简流年。总好过短暂的承欢。




【烟视媚行，不如素履之往】

自君一别，红尘失色。女子净无瑕秽，对君之早殁始终无法释怀。女子从此不再吸食鸦片烟，不再一意追求锦衣华服，不再浪掷光阴。女子淡颜清心，轻渡流年。

只是在一些午夜梦回的寂静里，女子眼角低落的一行清泪，如昙花，盛开在无人的暗夜。女子是有诸多想念的，亦是有万般悔恨的。如若可以，女子只盼与他白绢淡墨书年华，青瓷香茗品清欢。如此而已。

烟视媚行，不如素履之往。

愿有来世，得菩提偈，素履而往，心安君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