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的碎片——情戒

孤独的碎片——情戒（1）
　　基耶斯洛夫斯基：我喜欢观察生活的碎片，喜欢在不知前因后果的情况下被我拍下的生活点滴。
　　萨特：“当接触是不可能的情况下，窥视的欲望就占了上风”。
　　
　　《十诫》语出《圣经》，《圣经·出埃及记》载，十诫是耶和华所授，并命摩西颁布施行。被波兰导演——基耶斯洛夫斯基演绎成十个以波兰为背景的现代故事。
　　对于有着深刻天主教文化传统的波兰来说，十诫意味着最基本的指导人的生活的原则，意味着对禁令对罪与罚的确认与界定，然而基耶斯洛夫斯基的《十诫》不是对十条戒律的简单诠释，而是对人类文明苦心营建起来的道德戒律，进行毫不掩饰的质询。对普通人同日常的道德选择作斗争而表示尊敬。
　　《圣经》中十诫的第六诫即为情诫——不许奸淫。《情诫》是导演《十诫》作品中继《杀诫》之后中的第二部，。被影评家评述为“完美无缺”。 从与《杀诫》不同的角度，展示了这位在54岁便英年早逝的当代电影大师对人的生存状态的深切关怀，心灵世界的内视与反省以及对人类的精神困境和终极价值的探讨。
　　《情诫》正如它的名字，是关于爱情的影片。在一对小人物的爱情之中，揭示了人类在现代社会之中的孤独，抗争，绝望，拯救与宽恕揭示的心灵。
　　男主人十九岁的托梅克在一家邮局工作，常在晚上8点半以后偷窥对面楼上的一位单身女画家玛格达，并且爱上了她。为了常常见到她也为了能引起玛格达的注意，他伪造了汇款单骗玛格达去邮局，并不胜任的当着清晨送奶工。他看见常有男人到她家去，他们就在托梅克注视下欢爱。但是有一天深夜他发现她在独自痛哭。托梅克感觉到她并不快乐。他终于向玛格达承认自己在偷看她，并告诉玛格达：“我爱你。”玛格达告诉他这世上“没有爱情这种事。” 但她换上睡衣，像托梅克在望远镜中常看到的那样，玛格达教托梅克同她做爱。年轻的托梅克过于激动终于无成，玛格达冷酷的说：“过去了？这就是爱情。”托梅克夺门而逃，在自己寓所的盥洗间里，割开了双腕上的动脉。托梅克从医院出来后，玛格达去找他，他冷漠地说，“我已经不再偷看你了。”
　　这部影片里，人们的人格都表现出一种碎裂感，一种企图反抗孤独而又不断自闭的矛盾感，一种渴望交流与理解而又排斥他人的恐惧感，一种渴望重新整合而又不得的挣扎感。
　　一、孤独与碎裂
　　男主人公是一个邮局小职员，是一个孤儿，寄宿在正服兵役的好友家中，而可以说，和当时大多数这样的小人物一样，“活在在一个艰难的时代，任何事都是一片混乱，没有人确切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甚至没有人知道我们为什么要活下去。”（2）他居住的寓所在影片中是以灰暗的黑色来表现的，狭窄的窗口在众多相似的窗口中，仿佛只是生活的一块被精心分割的整齐的碎片。
　　表面上，托梅克过着循规蹈矩的生活，遵循着人世间的种种戒律。然而他的生活并不平静，甚至可以说，也是一种碎片般残缺的生活，因为，他找不到自己如此生存的意义所在——一种完整的意义。
　　他惧怕这灰暗的孤独，但是又无可奈何，渴望交流又无能为力。于是他用一种非常态的方式，表达了自己对这种生活的叛逆与反抗，他成了《情诫》中那个年轻的窥视者，在他偷窥的行动中，寄托了一份真诚、绝望而无所附着的爱。自己那碎片一般的爱。
　　透过自己黑暗狭小的窗口，托梅克窥探到玛格达同样碎裂的猩红世界——猩红的床罩，猩红的桌布，猩红的画架、电话。那猩红而无望的欲望的碎片，猩红色是一种张扬，是玛格达用张扬与的色彩暴露欲望也嘲弄欲望本身，但这些碎片中却透出了玛格达与托梅克同样孤独。
　　现代社会，人与人之间那丝犹若从天堂抛来的联系被现代破碎的时空感割裂了，人成为孤独的一体，不仅与周围的人丧失了邻人的友好关系，人们在微笑背后隐藏着彼此的漠然。而且，也被与传统和未来割裂，人没有了他独立而完整的过去，人只剩下当下的自己。因此，孤独成了无所不在而又不敢正面的痛苦，成了现代人无法摆脱的灰暗压抑的一种生存状态，正是从这个意义上讲，年轻的托梅克读懂了玛格达的孤独，也就触及了她感情的深处。
　　所以，当来到他一直窥探的玛格达红色的房间的时候，托梅克一再表明，他不想同玛格达接吻，也不想和她作爱。 而玛格达 则一再坚持，没有爱情这回事，他们渴求完全不同的东西，然而，我们也可以看出他们对对方的渴望与依恋。（虽然他们彼此还怀疑着，或者还没有认知到）于是我们可以说，在这完全不同的伦理下，维系他们的，正是生命碎片的孤独反光。于是，他们彼此走进了对方破碎的生命，并试图在对方微岂心扉带来的一线微光之下，将自己的碎片整合。
　　托梅克黑色灰暗的生活被这种张扬的猩红所感染、改变。托梅克一天真正的生活伴着对面窗口透出的暖色灯光开始，他窥探用的望远镜上也搭着一副与玛格达房间颜色相同的红色幕布。他小心翼翼从玛格达那里偷来的，正是红色碎片。
　　后来玛格达 也从托梅克身上体会到了爱的真实，她认同了托梅克，她像托梅克当初追中她那样去打听他的行迹，
　　并从自己红色的房间去窥视托梅克的灰暗窗口。
　　似乎，爱情将来临。孤独将消失。
　　但是影片最后的结局却是托梅克冷漠的对玛格达说：“我已经不再偷看你了。”
　　是托梅克用小道割伤了自己手腕处的血管，用盈溢与整个画面的猩红的死亡埋葬了这份曾经的对碎裂猩红的爱恋。
　　在这里，基耶斯洛夫斯基向世界提出了一个康德式的问题——理解如何成为可能。也就是说——
　　爱如何成为可能
　　面对现代人与人，人与社会，人与自身的那本性的，必然的间离与冷漠感， 人是否有真的
　　能选择自己的生活，人是否真的能彼此理解，人是否能正的相爱？
　　社会学家涂尔干曾悲观的认为，从根本意义上讲，现代社会中，人与人的理解是一个根本的背谬。
　　因此，正如古希腊苏格拉底所阐释的爱情——宙斯用一根头发把人类剖成两半，从此，人的两块碎片就拼命的在世间寻找着另一半，希望能重生为一体。那么，现代社会对这个阐释提出了质疑——如同剖开后的苹果，将它完全扣合，甚至要整合为一体，这，如何可能？
　　如果孤独不可避免，人类还能不能在孤独中找到自己生活的依托而走出迷茫？
　　在这种寻找中，人类给自己的道德规范——戒律，又是如何担当或者企图担当这样的责任的？
　　二、戒律——持与破
　　导演看到，一旦碰到像是“生命意义为何？”“我们为什么要起床？”这类问题，政治制度
　　不能提供任何答案。紧张，无望的情绪和对未来的恐惧笼罩着波兰人，而且，整个世界也是如此。因此：“或许我们应该回头去探求那些教导人们如何生活，最简单，最基本，最原始的生存原则。”
　　那么这些原则是什么，在本文的开篇，我们曾经说过这是人类文明苦心营建起来的道德戒律。
　　于是，按照一种自然而然的分类，现代人站在了戒律的两边——有人持守着戒律，有人违反着戒律。
　　在这部影片里持戒者：玛格达面前的托梅克，托梅克的女房东，
　　破戒者：玛格达，偷窥者托梅克
　　实际上，在反叛戒律的时候，他们一个用暴露一个用偷窥，昭示了人在世间的“意难平”，和抗议。试图追求自己的整合。
　　在守持戒律的时候，托梅克保持着道德的规则，坚持的（哪怕也是痛苦的）拒绝着放纵与堕落。
　　实际上，在现代社会，无论选择上帝的伦理还是选择了撒旦的伦理，（彻底守持或者彻底背叛）只要是一种完整的选择，都不是构成痛苦的根源，痛苦就来自于不纯粹，来自欲反叛
　　欲堕落而又心存畏惧与忏悔的撕裂感。
　　也许正因为这种不纯粹，在这里，持守戒律者也不再有了古代人那种神圣温馨的归属感，反抗戒律者最后也不像他们所希望的那样得到了自由，而是同样的孤独与迷茫。
　　于是戒律的神圣法则，便受到了质问，古老的法则是，破戒者必受罚。
　　而孤独是一种惩罚，是一种对僭越者的惩罚。
　　古代，寂寞孤独的，通常只是哲人，这是他们为僭神的先知而向神付出的代价，然而，现代人，每一个都是孤独的，也许，正是因为，现代人每一个都在傲慢的僭神，都在违背戒律，而且，不是古代哲学家那样用自己的智慧僭神，而是用自己的肉身欲望僭神。渴求肉身与灵魂的愈合。而且这种僭越本身也不再有了古典悲剧英雄的悲壮感，取而代之的是困惑与绝望。
　　也许是因为破戒就意味着无法获救，最后托梅克冷漠的拒绝了玛格达的“觉醒”。对此刘小枫在《沉重的肉身》里边下了这样的结论：爱情是不能试探的。
　　或者，玛格达的碎片因为得不到拯救而终究无法愈合是合乎戒律的原则的——因为碎裂一个人的灵魂的罪过是无法宽恕的，但为什么拯救最终也远离托梅克而去呢？难道这也是古老庄严的戒律的逻辑？为什么人要无辜受苦？
　　这是现代人一种深刻的迷茫，它由基耶斯洛夫斯基在《情诫》中用电影的方式提出。
　　也许，我们可以给这种无辜受苦这样的解释：
　　既然现代的本质是碎裂的，片段的，孤独的，交流、理解、整合的人生成为一种可望不可求的奢侈。也就是说，爱成为奢侈。也许，在这个时代，追求理解，追求爱，追求整合本身就成了一种奢侈的僭越，而僭越者必受罚。
　　也许，情诫的意义在于，正如古代奸淫成为戒律的对象一样，如今爱情本身也成了戒律。
　　于是爱情变得如此无可奈何，如此悲哀。
　　三、拯救的轮回
　　在孤独与戒律所带来的痛苦面前，人人都在寻求着拯救。这种寻求拯救的努力，女房东用了传统的方式，托梅克选择的方式是变态，而玛格达则是现代的沉沦。
　　也许，最后是托梅克拯救了玛格达，玛格达终于体会到了什么是爱情，然而，托梅克已经不再偷窥她了。
　　这个结局，在电影版中，由于女演员沙波洛夫斯卡的要求，改换了一个忧伤而温馨的结局。
　　她说，“我们不能给观众一个悲惨的结局，因为人们更喜欢神话故事。”于是最后，玛格达守侯在熟睡的托梅克身边，透过他的望远镜，玛格达看到了一幅想象中的图：玛格达 一个人在痛哭，托梅克走了进来，温存的抚慰着她，为了这幅想象的图景，玛格达 流淌下了泪水。
　　“那是接触与交流的建立，那是拯救的降临。……那是一个想象中温馨的时刻，那只是对拯救的渴望与向往，并非拯救的到来，但是，一个有梦、有期待的现实毕竟强似无梦的沉沦与死一般的生。”这个忧伤而美丽的结尾无疑增加了玛格达对托梅克的爱情因素，也许更符合了《关于爱情的短片》这个标题。然而，从内心讲，我更喜欢原来那个结局。它更突出了《情诫》的意义。
　　因为《情诫》本是一场错位的悲剧。让人震撼的悲剧——拯救始终没有到来，碎片在挣扎愈合之后又重新跌落在地上，复归于碎片，只是这时，玛格达与托梅克的位置惊人而又合理的对换了。一个奇特的轮回之后，人，终究什么也没有改变。
　　那么，孤独的碎片最终又有谁来拯救？
　　这个答案不是影片能给予，能承负的。
　　也许整部影片要表达的只是“一种另人绝望的等待和注视，一分爱却不为所爱者所知的凄婉，那也是一处不断被人剜开的伤口，一个 不断要求你去直面的孤独。”（3）一份永远无法来临的拯救，一个留待我们去思索的问题——
　　在上帝远去的时代，拯救如何可能？
　　人类又该如何整合自己破碎的灵与肉……